记者 蔡宇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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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南方周末一篇《密码产业大省，又走出一个IPO》，让全国人民惊奇地发现，山东这个以制造业著称的工业大省，原来还是一个低调的密码产业大省。

2023年，随着数字经济和信创产业成为资本市场最为关注的热点板块，数据安全成为网络空间安全的重心，数字时代的“安全阀”——密码行业，再也无法低调下去。那么，济南这个全国最具密码基因的城市是如何炼成的？

1. 汉峪金谷，一群“小而美”的密码企业

再过一段时间，渔翁信息就要到济南汉峪金谷设点了。

这家成立25年的威海密码企业，今年1月向深交所递交招股书，踏上IPO之路。

渔翁信息招股书显示，2019年至2022年上半年主营业务毛利率分别为68.38%、72.40%、70.57%和69.88%。

这样一个高毛利，显示出密码行业这条隐秘战线的“含金量”。

2019年到2021年，渔翁信息营收从2000万元量级跨越到1亿量级，净利润从500万量级跨越到近4000万。

市场发出的强烈信号，让这家“孤悬”山东半岛最东端的密码企业，要向山东密码产业高地济南市高新区汇集了。

在山东，80%密码企业集中在济南；在济南，80%密码企业集中在高新区。在济南高新区汉峪金谷A7区4号楼济南密码应用与创新示范基地（以下简称济南密码基地），聚集了20多家做密码卡、密码机等网络安全相关的企业。

中安云科2020年入驻基地，这家成立才6年的企业现已通过国家高新技术企业评审，这家典型的“小而美”的科技公司，核心人员专注研发，济南总部只有几十人，但官网显示，其合作伙伴不乏国家能源集团、中石油、中国烟草、上交所这样的“大户”。

中安云科官微显示，2022年，中安云科斩获了包括北京、深圳在内多座城市的智慧社区、政务云以及教育、人社、粮食、公安等部门的密码应用和改造项目，业务的快速膨胀让这家公司于去年11月启动了大规模招聘，其中七成以上招的是销售人员。

济南密码基地的楼上，就是山东区块链研究院。

这个由济南市政府和清华大学联合建设的研究机构，成立于《密码法》颁布的2020年，院长是中科院院士、从济南走出去的中国顶级密码学专家王小云。

这个直通清华、山大密码研究团队的“四不像”新型研发机构，干的是密码产业“基座”的活儿，背后的科研力量堪称密码产业的顶流，后量子密码、全同态加密这些世界最前沿的密码技术，山东区块链研究院都有涉及。

如何将这些密码领域的“黑科技”用起来，是这家研究院更重要的职责。除了密码卡、密码机、数字证书这些传统的密码产品，数字经济和数据要素产业的崛起带来了新的机会。

“没有数据安全，数据要素就不能畅通无阻流转起来创造价值，数据安全的根，就是密码技术。”山东区块链研究院副院长张国艳说，区块链、隐私计算这些新兴技术都可以看作密码技术的创新应用。

山东区块链研究院推出的“密码服务+区块链+隐私计算”数据全生命周期的安全管理解决方案，就应用在去年7月启动的济南政务链中。

济南高新区大数据办公室有关工作人员说，各行各业的数字化转型均涉及网络安全和数据安全问题，密码作为网络和数据安全的基石，市场前景十分可观。

2.到济南，找配套

数字技术应用有多广，数据安全焦虑就有多深。

在山东区块链研究院实验室，包括小米、华为、海康威视等大厂出品的各种服务器、智能音箱、摄像头以及智能门锁、智能电表、门禁卡等产品正在这里接受网络安全测试。

这是一个生活中时刻离不了，但却永远触摸不到的密码世界——

当你打开智能门锁，和“小度”聊天，刷脸支付，用门禁卡，或者体验自动驾驶，使用电子货币时，一个无比复杂的“密码盾牌”在最底层潜伏着，守护着网络空间安全。

智能门锁、智能音箱这些通过声音、人脸、指纹识别身份的产品，用起来方便，但风险也大，比如人脸汇集到社区物业公司，信息怎么保护？

现在，最先进的智能门锁将国密算法融入智能门锁芯片，后台看到的是一组数字，而非人脸或者指纹。

一个智能门锁对应的就是一个百亿级消费市场。奥维云网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家用智能门锁市场全渠道总销量1805万套。

智能门锁之外，还有智能音箱、摄像头……生活消费之外，还有政务、工业、交通、能源领域，都要大量使用密码产品和系统。

“一旦又一个新应用冒出来，涉及的产业产值就大了，光隐私计算一年就能到百亿规模。”张国艳告诉记者。

2020年，《密码法》颁布，改变了这个产业的发展逻辑。

张国艳说，以前密码技术研发和生产由国家管控，和药品上市一样严格。《密码法》出台后，供给侧放开，国家管需求端，应用单位使用密码系统必须通过测评才能使用。

一个政策催生的市场起来了。

业内人士指出，《密码法》颁布前，中国经过20多年发展已形成一套完整的密码体系，国内商用密码算法SM2、SM3、SM4均为国产自研，采用国际标准，获得国际认可，和美国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密码法》的颁布，加快了密码产品的国产替代，以前只有金融、能源、交通等单位使用密码产品和系统，现在成为千行百业的刚需。

图片来源于微信公号《吴晓波频道》

“当所有密码机换成信创产品时，这个市场规模又有多大！”张国艳判断，从政务传导到工业、消费领域，各种含密产品在社会上推开。

目前，奇安信、天融信、360等国内网络安全龙头企业在济南高新区都设立了分支机构。前不久，又有两家搞网络安全的企业先后找到山东区块链研究院，想在济南配套能够支撑原有业务的密码解决方案。

为什么配套和补足密码技术和能力，企业会首先会想到济南？

“在全国，没有比济南这座城市更浓厚的密码基因了。”张国艳说。

3.中国密码产业的“黄埔军校”

济南密码产业的源头是山东大学。

一直以来，山东大学数学学科蜚声海外，星光璀璨，这里培养出多位一流数学家。

1987年，在与陈景润齐名的数学家、时任山东大学校长潘承洞带领下，山东大学成立密码研究小组，后成立山大网络信息安全学院，对密码学进行系统研究。这些硬核基础理论研究，奠定了山东大学在国内密码理论研究的领跑位置。

潘承洞两大弟子，王小云院士专攻技术，另一学生李大兴投身产业化。

在理论研究上，2004年至2006年期间，王小云院士团队成功破解了两大国际通用Hash函数算法SHA-1与MD5，前者号称“由美国国家安全局设计，永远不会被破解”，王小云院士由此一战成名。

在产业化路上，1996年，以李大兴为首的山大密码团队设计出中国第一款商用密码机。

1997年，李大兴在济南成立得安科技，专攻密码产品。当时，曾任中孚信息总工、方寸微电子创始人之一万海山还在山大读硕士，辅助李大兴做密码产业化工作。

万海山回忆，当时没有开源代码，所有研究成果都是一行行代码敲出来的，也没法抄别人，因为没人干这个。

“这样一个艰难起步，让济南企业对密码工程的理解上，要比同行深厚得多，做的产品也好，获得了业界认可。”张国艳说。

这期间，山大连干了几件引领全国密码产业发展的大事——

上世纪90年代，互联网没有普及，当时郑州粮食期货交易所信息传递还是靠“卫星大锅”，这就产生了一大隐患——庄家下单的信息容易被截获，引发市场跟风。李大兴团队将原始信息加密后传递，解决了期货交易信息泄露的隐患。

第二大突破来自上交所。当时，上交所每天闭市后，开户券商要去银行进行清算结算。李大兴团队用密码技术解决了清算结算的电子化，券商不用跑银行，在电脑用鼠标一点，资金就转账到银行账户。

这套系统相当于中国最早的“网银”。后来，深交所也引进了这套系统。

1998年，李大兴团队给外经贸部所属国富安公司搞数字认证CA系统。当时，产品出口必须拿到配额，国富安管理全国纺织品配额管理系统，李大兴团队通过密码技术，用数字证书实现了全国纺织品配额管理。

紧接着，这套数字认证CA系统在建设银行、中国电信、中国人民银行等单位推开。

当时，在中国期货、证券、银行、电信系统，“山大”这块金字招牌所向披靡，专业能力获得了在中国市场风头正劲的微软认可。2003年，微软向中国政府开放Windows源代码的前一年，微软为表示善意，向山大密码团队开放了三块有关安全的源代码，在业界引发轰动。

万海山回忆说，当时山大团队在产业化上远远跑在前头，相关招标都组织不起来，因为全国根本找不到第二家能做密码的。

不过，由于当时山东信息化市场落后，这些具有开创性的业务，都是在山东以外省份做出来的。

这一波市场驱动下崛起的得安科技，成为山东唯一的密码企业。后来，得安科技迁到西安，但这家从大学校园走出来的创业公司，却为山东密码产业播撒下宝贵火种，中孚信息、三未信安、北京数字认证、渔翁信息等国内知名的密码企业创始人，都出自得安系。

梳理这段历史，山东密码行业人士指出，把山东大学和得安科技视为中国密码产业的“黄埔军校”，一点都不为过。

4.“济南是我们的根”

不同时期的市场机遇，诞生出不同时代的领头羊。

2008年，网银转账最火时，一张U盾芯片让深圳企业国民技术火了一把，两年后冲上了创业板。

这一年，三未信安成立，创始人张岳公抓住国产SM2算法替代的机会，将自研的密码机、密码卡、密码模块推向市场。渔翁信息、中孚信息也都崛起于这一时期。

2014年，河北地税在全国地税系统首开先河，在报税这一场景采用了国产SM2密码机替换。这个项目中，三未信安做密码机，北京CA做加密证书，中孚信息做加密证书载体K，一个项目跑通了一个应用链，成就了三家企业。随后，三未信安的客户名单上，接连斩获华为、腾讯、深信服、中国海关、税务总局、医保局这些大厂和大客户。

在这样一个拥有浓厚“密码基因”的土壤里，本世纪第二个10年，济南密码企业纷纷上市，其中同智伟业和确信信息分别于2014年、2015年挂牌新三板，中孚信息2017年登陆创业板。

2022年12月登陆科创板的三未信安，虽然注册地在北京，是北京市的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但三未信安的根却在济南。

三未信安创始人张岳公原先在山东大学网络信息安全研究所任副教授。公司成立后，三未信安在济南设立研发总部。

“我们会在北京、深圳、上海这些热点城市设立研发中心、销售中心，但研发总部始终在济南，济南是我们的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张岳公强调。

2020年，三未信安山东公司的“高性能国产密码关键技术研究与产品研发”项目入选了山东省重点研发计划（重大科技创新工程）。

2021年，记者到访三未信安在济南研发总部，当时这里只有160多人，现在已有300多人，来自山大计算机系和数学系的毕业生占了不少，还有一些是在外省上大学，毕业后回山东的毕业生。这里面很多人才，都是张岳公亲自给他们做工作，留在济南发展的。

目前，在济南，山东大学、齐鲁工业大学都开设了网络安全、密码学等专业，为山东的密码企业源源不断输送本土人才。

2018年，三未信安营收1.04亿；2020年营收过2亿。今年3月27日披露的上市后首份年报显示，2022年营收达到3.4亿元，同比增长25.69%；净利润1.07亿元，同比增长43.52%。

4月7日，三未信安股价创上市以来新高，达到139.99元，市值破百亿。

相比百亿产值的济南密码产业，资本市场对这些正站在浪尖上的“小而美”的密码企业顶礼膜拜。

这个时候，距离潘承洞决定在山大成立密码研究小组，已整整过去36年；距离李大兴创立得安科技，已过去26年。

5.山东的“尖毛草”正待抽长

三十年磨一剑。

当济南还在苦苦追寻自己的城市名片、优势产业时，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在密码这个隐秘的产业中，已经形成从科技创新、人才培育到产业、资本一个相当完整的链条，而且，无可替代。

2022年9月，济南高新区入选全国首批国家网络安全教育技术产业融合发展试验区，其他四地分别是合肥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北京市海淀区、西安市雁塔区、长沙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

“北京+四个省会城市”的首发阵容，彰显了国家级网安试验区的热度和能级。山东省工业和信息化厅2022年8月公布的全省首批80家网络安全重点企业中，济南市有49家，其中高新区36家。

产业热潮中，济南一家密码企业负责人感叹，一些新一线城市力邀他们过去，给的政策很好，但他们的根，已经在济南扎得很深了，只是个头不够大而已。

每一个优秀企业，正敏锐地感知到“天时”的召唤与市场的沸腾，都有一颗做大的雄心。那么，地利、人和呢？

2021年，经济学家周其仁在佛山调研，揭示佛山制造高质量发展内核，就是打造“草灌乔”生态，让佛山本土的小草企业持续进化，长成一棵棵大树。

当下招商热潮中，这是很多城市要细算的一笔账——

地方招商引资中，巨头进驻给当地带来体量不小的产值、税收、就业，对于提振GDP立竿见影。但一座城市的发展，也离不开优秀的本地企业支撑，他们对当地产业生态的培育和辐射带动，是很多“外来和尚”比不了的。

而扶植本土“草灌乔”所需的资源，要比引进“外来和尚”少得多。

2021年最后一天，《南方日报》推出12个版的“新佛山新观察·一座城市的思想大解放与再出发”的年终评论，其中《再看草灌乔 为应对“三重压力”贡献经验》文章中，针对当下不少政府在培育地方经济中只重视“大树”，忙着移植“大树”的堆头思维，呼吁地方发展一定要学会“种草”，要有“底盘思维”。文章写到——

佛山必须种下一批“尖毛草”。“尖毛草”是指非洲一种草，平日里6个月才能长一寸高，但是雨季一来，马上就能长到2米。

这种具有强劲生命力、能随时抢抓机会成长，甚至未来可能长成灌木、乔木的小草，就是佛山最需要大力孕育，能够帮助佛山再次更新生态逻辑的希望所在。

佛山需要有一批“种草”的耐心人，更需要有一批经济生态的战略规划者。这是从堆头思维走向生态思维的转变需要，也是佛山能否为中国应对“三重压力”贡献经验的关键。

现在，一个更猛的雨季来了，山东的“尖毛草”正待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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